网文大赛｜隧道   —西南大学 范文祺

人生这趟单行程，要想有点山水，就不得不穿越隧道。山城多隧道。

隧道长短难知，在这段穿越中，时间如同灯光一样明灭可见。身体对黑暗的感知与心一样敏感深刻。这种时候总让我想起《千与千寻》里分界现实与非现实的隧道，以及印象最为深刻的湖面火车那段画面——在火车这个隧道中。四周的人熙来熙往，逐渐清晰的自己孤独地等待目的地。这是成长中对孤独最直接的感受，无法理解也难以描述。唯有将视线投向窗外的海面以及倒映的云朵。个体的存在感，终归是稀薄的，琐碎的纤毫之间的感受，不具备交流的条件。

在没完没了的隧道里，迎面飞奔而来的灯好像怎么数也数不完。前方永远如同停在原地，始终如一，不断复刻。开始和尽头别无二致，全无新意，你我身在其中不知深浅难辨虚实，又忍不住对尽头处心生向往。

须臾间穿过，又须臾间进入，以为一瞬的光明就是解脱，哪里知道隧道总是接连不断。在漫长曲折的隧道里，灯光半明不灭。所有处境就像晴雨一样，都只是人生突然而即兴的插曲。在这个洞口还下着大雨的心，到下一个洞口就浮云尽散，令人迷惘的善变。

要看到光亮，等到开阔，就要经历漫长的穿越。这个城市把自己活得像一则寓言。

漫长永远在当下。空洞，单调，逼仄，重复，自省，这就是漫长。漫长滋长焦虑，焦虑催生渴望，穿越隧道的感受之丰富，远远超过沉浸在光亮之中。人的心一不小心就会走进隧道。或者说，即使再小心，青春也有非过不可的隧道。

二月的某天，我出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学校实习。孤身一人。

那天我一个人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，给自己的行李买了一张票。公交车在兜兜转转的漫长路线上踉踉跄跄，但终点站始终不在下一站。提示牌上滚动显示着下一站的站名，优美的，朴实的，热闹的，荒芜的，都与我无关。我只知道，此刻能陪我肯陪我的，除了邻座沉重的行李，再没有别人。连倾诉都失去意义。

重庆的树木再冷也不肯萧条，树叶像一支冬天的军队般死守着枝干，仿佛死守的是自己的尊严。我望着窗外不断倒退和隐没的尊严，感到人生开始晕眩了起来。焦虑和失落一起席卷，还有前所未有的屈辱。我假装忘记手机里的所有消息，第一次看清自己这无人问津的处境，比手机左上角闪烁的呼吸灯还要微弱和无望。偏偏那一点无人问津的光亮还奢望着有谁来关怀。

四周突然暗了下来。车开进了隧道。车窗外是不断重复、一闪而过的灯光，能看见的除了无边的昏暗，就只有自己失去希望的倒影。我把头靠在车窗上，想到自己并不清晰明朗的前途，把对未来的最后半点信心歪头倒出窗外。

希望就像一根野草，被人随意播种，而我却为了让它成长，被现实煎熬。到头来我只想要一点普通人的幸福，可惜却没有这个福分。在那段幽暗冗长的隧道里，我责怪着命运给我的未来竟是狼藉与破碎。我甚至想，既然要不来，我就不要了。我放弃了。

那条隧道无比漫长。就算不久之后车子开出了隧道，走进了光亮，却仍然只是离痛苦很近，离平静很远。失落感不断上涌淹没了隧道里的内心，还要在溺毙前一口口品尝它的滋味。

直到那一刻之前。

我看见公交车旁侧的黄色校车里坐着一个小女孩，车身遮住她的脸，只留下一对亮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。隔着两层玻璃，对上我的目光，她抬起一只小手，贴在车窗上轻轻地摇一摇。

情绪不会像阑尾，任意切割和消灭。但那一瞬间，我却被击中。在现在的城市，两辆咫尺之间的车的距离，有着你无法想象的远。但那为我轻轻摇着的一只手，却把我从封闭的内心隧道拉往更温暖明亮之处。

青春从来都不止是轻轻松松的爱，和偶尔简简单单的恨。焦灼、迷茫、放肆，每个人都在其中摸索长大的方法。悲欢离合都会被在内心的隧道里无限放大。任何难以捕捉的细小的情绪，都会把少不更事的你我淹没。

但那又如何呢？隧道是一段终究可以通过的幽暗和漫长，而不是一堵让我们撞得头破血流的砖墙。

青春总是晃晃悠悠，而失落是人生的常态。每一个醒着的灵魂都有，且需要，在黑暗隧道里迷失怀疑的经历。穿越隧道，也只不过是在人的少年时代，做一件必然要做的事情。就像，世界必然是要有遗憾那样。我们只需记住，此刻不必停留。

或许，黑暗也是一剂舒缓的良药。年少的你我终归是要面临选择，选择本身并没有对错。但在选择的当下，就是非此即彼，非对即错。如果周遭的环境再明亮绚烂一点，是否影响选择的因素就会更复杂呢？是否能意识得到有些选择是难以回头的呢？而选择对于隧道中的我虽然紧迫并且痛苦，但头一次有了独自端详整个人生的坚定。因为在隧道的黑暗里，吹动我的，除了朔风，就是逆风。

绚烂易生虚无，而黑暗催生坚定。

等到有一天，你穿越了这条隧道，长了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的本事。你会发现，可能再也不会遇见一条比那更暗更长的隧道。或者，再令人沮丧的隧道，也不可能重逢当年的青春的你。

几个月过去了，如今我走过了隧道，有了更清晰的人生目标。我没有被失落击败，也谈不上战胜了它。我只是被它经过，默默承受着，等那一切过去。然后学会主动地、努力经过一些别的事，用新的明亮的回忆去覆盖。它的影子依然在那个角落，但我很少去看见。前方有更明亮的东西吸引着我。

人总是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就走在了隧道里，失恋，失业，失挚亲，失去一切我们以为不会失去的事和人。甚至当眼下的精神生活不能满足你的时候，即使身处热闹，你也会觉得孤单失落。后来隧道走多了，才知道这是生命的常态，不过是长短有别，纷纷不一而已。

人的本性总是会在隧道这种幽暗潮湿、曲折冗长的处境中暗化。在跳动的情绪里，你会一点点触及自己深藏的精神世界。内心中隐秘、幽闭、逃离和回归的一面渐渐浮现。在没完没了的隧道里，你能听见一首关于人生漂泊、封闭、距离和逃避的哀歌。

你和我有着不同的痛苦，相同的哭泣。隧道不是把人的心打磨光亮，就是磨损到几近于无。被磨损的心总是太快地变硬，失去了再生长的柔韧性。而走不出来的人，不是不相信自己，就是太爱惜自己——就像一个自己和自己玩捉迷藏的孩子。到了后来，是会越来越舍不得找到自己的。

当周身迫近的黑暗越来越黏稠，伸出手，抓住的只有黑暗。我们的视线干涸而眼泪温热。我们大声呼喊，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。在这人生的隧道里，距离可以缩短，可以填充；失落则不然。而有时候寻找认同感和内心的连接的过程又过于漫长和痛苦，所以即使有放弃有麻木也没关系。因为人就是这样活着的。在这种人生最黑暗和失落的日子里，得过且过。

但除了得过且过，我们仍需学会自己走过。因为人始终应得的安慰，不是怀抱，是睡眠。人最终带走的重量，不是肚腩，而是闭上眼睛后的黑暗。隧道里的黑暗推着人往前，向光，所有令人心有余悸的黑暗与漫长都将永不再来。持续愤怒的旅途并不存在，而成长的过程既有遗憾，更有撼动。

每个人都习惯强化自己在隧道里的茕立，好能够对着黑暗顾影自怜。事实上，这种逼仄的情境永远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在经历，就算是每一个人的孤独也足够让隧道变成热闹繁华的市集。就像电影《壁花少年》里的敏感少年查理，他的青春曾被孤独和痛苦贯穿。但他在张开双臂穿越隧道的少女珊那里获得归属感。开始尝试积极参与人生，明白自己不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。

我们从来都不会只是一个人。像查理有他的朋友，像我遇见校车里摇着手的小女孩。黑暗令我们飞速成长，更让我们触摸到温柔。

人生这趟单行程，要想有点山水，就不得不穿越隧道。黑暗一直不消停，漫长永远在当下。而漫长滋长焦虑，焦虑催生渴望，就像最后终于站在福特车上的查理一样——要知道这终将成为故事，虽然也许此刻这一切尚未成为过去式。不妨在这曲折冗长的隧道里，站起身来，看看不断闪烁的隧道灯和所有惊奇的事物，放一首隧道之歌。

像查理最后一封信里写道的：和你最爱的人在一起，这一刻，我发誓，我们就是永恒。